(2004.9.9 陶吉吉在台北)

2004年去北京前,在台北訪問陶喆。當時以為要去北京做一個音樂雜誌,想用陶喆來當首期的音樂人物。
後來雜誌沒做成,這篇文章就一直壓著。
那時候陶喆還沒發「太平盛世」這張唱片。
他非常健談,氣質很好,有點孩子氣,眼光裡面閃爍著一種對信仰(包括宗教與音樂)執著的氣息。
滿愉快的一次談話。

2004.10.5

【專訪:陶喆】-- 要做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音樂
2004/9/9 PM3:00-5:00 台北東區La Vie咖啡廳

在非宣傳期訪問到陶喆,是個美麗的意外。當時他還在洛杉磯閉關孵新專輯,中間回台灣參加一個頒獎典禮,我抓緊時間、邀之以「暢談深層的音樂態度」這樣的訪問題目,和他約在東區巷子裡一家咖啡廳。那天台北下著大雨,雨聲嘩啦啦地像那首〈找自己〉滂沱淋漓的間奏;神采奕奕的陶喆和一位宣傳人員撐著傘冒雨前來,當他推開咖啡館的門,就帶進一份寧靜的氣息。

訪問的氣氛十分融洽。才開始聊沒幾句,我先前徹夜準備的二十多個問題就全被打亂了章法,因為陶喆太健談,即使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,他能給的答案就遠超過我的預期。這位才華洋溢的音樂創作人,思路清晰靈活,說起話來幽默風趣,而且還是個冷面笑匠。他描述事情時很喜歡打比方,想像力很好;偶爾說到忘情處,他會比手劃腳照演一番,有如熱情滿溢的孩子,迫不及待與人分享他的喜怒哀樂。

「歸零」哲學

陶喆做音樂的「慢工」是出了名的。第一張唱片在台灣為R&B音樂敲響了平地一聲雷,歌迷開始引頸期盼他的下一步,然而等他的第二張就等了兩年之久,到第三張又等三年,三張專輯他做了五年多,完全不符合現今華語流行音樂暢銷歌手出片的節奏,問他難道都沒有壓力嗎?陶喆誠實地說當然有,但他對於創作歌手面對市場的態度,自有一套「歸零」的哲學。

一般創作歌手在做完一張唱片之後(一般可能花一年時間),有一個「發表」的過程,就是「宣傳期」,此時會有各種活動,如上電視電台通告、簽唱會、訪問,甚至可能還要拍廣告等等,大概需要三個月。這三個月裡,每天都會經歷很多奇怪的事情,陶喆認為這是一個input(注入)的過程,藝人本身也在學習,會有很多情緒感受、怒氣、壓抑,人是滿的,但是在當時很難做吸收,所以之後他需要一段時間去消化整理,也就是「歸零」。

「宣傳期當下,其實我沒時間思考,但又要反應很快,所以整個人的心緒比較亂。就像辦演唱會,當我一個人站在舞台上,下面有四萬人,在那個moment(片刻),你說我有什麼感動嗎?能體會到什麼人生道理嗎?沒有。我只覺得我要去為這些人do something(做點事)。這就像談戀愛一樣,往往要在很多年之後才知道,裡面有許多值得珍惜的感受、回憶。」陶喆說他總要在結束之後,定下心來想一想,才知道自己可以從中學習到什麼。「然後我把這些東西放在我的life裡面,再從我的life中去做一張專輯。」

那要如何做到「歸零」呢?陶喆說,「我會需要一些時間跟自己相處,什麼都不做。在腦子空白的時候,可能會帶來很多恐懼害怕,但這樣也才能夠去整理、釋放宣傳期時儲存下來的一些感覺。」現代人太忙碌了,反而不能夠珍惜「什麼都不做」的狀態,其實那是讓人重新整理自己的好方法。

Vision + Talent + Technic = Creative

提到做音樂的先天和後天條件,陶喆自有一套看法。他認為完成一個創造性(creative)的作品,應該要具備三個元素:vision(遠見)、talents(天分)、technics(技術)。vision提供方向,讓人知道要怎麼走,走去哪裡;talents是自己原來擁有的東西,上天賦予的;technics則是整個技術面,不只是音樂技術,也包括行政、架構等等。

以vision為例,陶喆在做每張專輯時,必須知道他要「講什麼」。如果不曉得專輯的中心概念,只寫了很多好聽的歌,那就像有許多好看的扣子,卻不知道往哪擺,因為沒有一件衣服可以去縫扣子,衣服就等於是專輯的中心概念。而在分析自己的創作時,陶喆說:「我就是vision少了一些。因為我是非常沒有安全感的人,我個性中最好跟最糟的,都是危機意識太重,做事情我會非常小心,也因此而成為自己最大的絆腳石。」近年來這個問題有點改善,陶喆慢慢知道如何去跟人合作,放手讓別人去做,達成最好的成果。

對於自己的talents,有時候陶喆也會很懷疑:他為到底什麼要做音樂呢?vision和technics都可以自己得到,唯獨talents是不能自己控制的,那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力量。直到最近,陶喆對自己做音樂的輪廓才越來越清楚,他慢慢覺得既然天分就是上帝給的,有多少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要堅持去發揮它。「黑色柳丁」那張專輯有首〈Dear God〉,是陶喆在某次靈光乍現時,一氣呵成就寫完的歌,他認為那是上帝給他的禮物。而在目前進行中的專輯裡,也發生了類似的情形,而且更猛。

「之前回美國掙扎了兩個月做音樂,都沒什麼進展,直到我要回台北的前一星期,一天晚上從八點到十一點,三個鐘頭內寫了六首歌。奇怪的是我其實沒有去『寫』,它就是自己跑了出來,當時不管彈了什麼和聲都覺得是對的。這些東西我都不太了解,我一直在想那是什麼東西呢?在我一生沒發生過這種事。這就好像一個大亨突然給他的公子許多錢,公子不知道錢從哪裡來,但他可以去買東西。」陶喆一臉誠懇地說,對他而言那就是gift,是上帝送的禮物。

創作從「心」開始

當討論到什麼是「好音樂」時,陶喆相信好的藝術作品,往往都很簡單。創作就是把要講的話,透過媒介(畫、影像、音樂、文字等)說出來,創作的第一個重點是要有「心」,而不是技術,所以誰都可以當創作人,只要他有勇氣去把內心話說出來。

關於所謂好音樂,陶喆說:「我覺得很多人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,叫做『雞、皮、疙、瘩』。你只要聽到屌的音樂,雞皮疙瘩自然就會冒出來嘛!這跟你的肉體、腦子都無關,因為你根本無法控制。像我看《鐵達尼號》,雞皮疙瘩也有起來,因為有感動在裡面。我聽到Jimi Hendrix,當下就被說服、感動了。而且那個片刻通常是很短的,可能只有三十秒,但人的一生可能就是在追求那三十秒鐘的完美,音樂更是如此。」

所以真正的好音樂,也不用經過分析的,它是讓你一聽到,就會有感覺。就像聽陶喆唱歌,不該是只注意他聲音的突破,更重要的是他的誠懇和聽眾能不能產生共鳴。「我的歌迷會說,我的歌給他們力量。我就會覺得,原來音樂可以被轉換成力量。那我當然要繼續做音樂。」

比起歐美音樂,華語音樂比較沒有「感覺」,陶喆認為,那是因為一個音樂產品中間總是經過太多人的碰觸,而這些人都只是在做一個「工」,整個音樂生產被工廠化了。寫曲的寫曲,而寫詞的就只是在填字,這樣的音樂也許可以賣得好,但不一定會感動人。陶喆說他前一陣子自己有個理論:「有些爛專輯可以賣得很好,但很少聽說好的專輯賣得爛的。」爛專輯賣得好不稀奇,因為它賣的不是音樂,而是行銷的手法;好專輯卻一定會有人買。

「所以最後,我們就還是要回到,『做好專輯』這件事上面。」陶喆這樣下了結論。

和樂器的情感

樂器之於音樂人的關係,就像筆之於作家、槍之於士兵,如同第二生命。陶喆專輯裡需要的樂器他都儘量自己彈,他自承其實沒有一個樂器是他精通的,但他彈樂器的技術是「爛到有感覺」:技術雖然不是很好,可是一彈出來感覺就會對。他說:「常常我想到的一些靈感,都是一般樂師想不到的,因為他們太好了、太精準了。彈音樂的語言就像是有些人拿三個碩士學位,很博學,說出來的話很有學問,但他可能比不上一個黑道老大說話時的一針見血。」做音樂是這樣,就算用爛吉他、拍子也不準,但只要那東西是真實的,一樣可以感動人。

問陶喆平常練樂器嗎?他說練樂器就有點像是健身一樣,一陣一陣的,有時候想到就猛來,有時候沒心情就停下來了。但這雖然是一件很小的事,卻常帶給他很多快樂,因為當他拿起吉他的時候,就好像又回到最初最音樂時的感覺。

「我最喜歡在兩個地方彈琴,一個是在廁所蹲著,前一分鐘上廁所,後面就在享受彈吉他,彈到我媽都會在外面叫『得痔瘡囉』!另一個是我最喜歡睡覺之前躺在床上彈吉他,整個人都是平的,那個姿勢很舒服。」現在練琴,陶喆又可以回到最初的心情,也不是在寫歌,也沒有一定要把琴練得很好,就是真的在彈一些東西。「那是很棒的一個歸零的方式。你,面對你的樂器,你跟你自己在對話。」

一個不同以往的全新陶喆

年底陶喆的新專輯發行在即,他曾提到,之前的三張專輯是他個人的一個「三部曲」,第四張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。問他為什麼這樣區分,他說,覺得七、八年應該已經可以算是一個週期,經過這些年這些事,現在的他,對於愛情、家庭、人生的看法都轉變了,跟以前不再一樣,他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

「從這張新專輯開始,我有很多看法會不同。我覺得不一定要突破,為了突破而突破是不對的,那是自然而然有改變,就改變了。」問他對音樂最大的理想是音樂革命嗎?陶喆說講革命太有攻擊性,現在他只想做一些有貢獻的音樂,能不能造成革命不知道,但盡力就是。


訪問在預定時間準點結束。陶喆站起身來,帶著親切的微笑與我握手告別。我說期待他的新專輯,他以一種神秘的表情說:「十一月吧。」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,看著他離去的身影,我已經開始揣想下一次不知道他將帶回一個什麼樣的音樂。華語流行樂壇還是有值得期待的作品,這種感覺真的很好。

2004/10/5 Beiji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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